乡音

作者：唐玉文

巷子里有一家酒店好陈旧,疤痕斑驳的桌,吱呀摇晃的凳,所卖的酒虽醇,但盛酒的碗,土土的极不起眼,端上来的菜也只是辣,吃了叫人唑牙。

但尽管如此,他还是天天去,不为别的,只为到那里去听一听那黑眼睛酒妹浓浓的山地乡音。

吹芦笙的哥哥请快进来,

阿妹的油茶已打好了哩；

吹芦笙的哥哥快请坐,

阿妹的花凳已摆好了哩！

每当他去,坐下,那少女便背了身子给他打酒。望不见她花蕾儿一般的脸,只见她长长的乌发,只听见她轻轻哼着的带有浓重乡音的歌。

他觉得这已足够了。这歌使他想起了家乡那古朴的木楼,暖暖的火塘,香香的油茶,辣喉的米酒。他进城读大学便留在了这儿工作,乡音已被都市的冷风死死地挤压在心的角落。听了这歌,他还未沾酒,心就自醉了三分。

他几次想和她交谈,但想到那个因怕耽误他的前程而违心地嫁给个杀猪佬的山地妹子,总也开不了口,那少女见他来也眼睛晶亮晶亮地望他,几次冲他动唇也终于什么没说,长叹一声,只是把她的山地歌谣唱得更轻更柔。

有一年下大雪,他又走进那家陈旧的酒店,却不见了那乡音浓浓的少女。问老板,说是已另谋了高就,粗陋的酒店已留不下她这只金丝雀。他听了,猛灌三碗烈酒，踉跄着跑回家,栽倒在雪地上。

他戒了酒,但还时常到那家酒店坐坐,闭眼回味少女那轻柔的带有哝重山地乡音的歌谣。过了好久,有一天他路过一间高档豪华的歌舞厅,却听见有人在唱“吹芦笙的哥哥。”他十分好奇,走进去,只见一个全身珠光宝气的歌女,正半敞着酥胸,在摇头晃脑曲肢扭臀,嗲声嗲气地唱。

灯光虽迷离,但她还是认出了她。她现在皮肤白了,头发红了,身材也比以前丰满了许多,眼圈黑黑的,项链耳环叮呤当啷乱晃。歌唱的还是那一支,在酒店里听时总给人一种亲切激动的感觉,可现在听,除了晃眼的珠宝,脑子一片苍白。

才听了几句,他便逃也似的奔出了歌舞厅。尽管电视、报刊上常现她的倩影,但他再也没去听过她的歌。

他破了戒,又成了那家陈旧酒店的常客,并且常愣愣地端着酒碗,闭了流泪的眼,去捕捉那已远逝了的柔柔的乡音。

粥香妹

不知道她的姓名,因她卖的粥特别香,人们都叫她粥香妹。

粥香妹的粥香,老远就诱得人流口水。粥香妹长得俊,脸上常绽一朵笑花,招呼客,语调儿甜,柔柔的好暖人的心。人好粥香，她小粥摊的生意十分红火。

秀阿婆是这巷里的老孤寡,年少丧夫,遗腹崽又随队伍跑了台湾。孤单单一个人,常拄了拐杖,到小粥摊来喝粥。一边喝粥一边对人叹孤苦,惹得粥香妹时常陪她抹眼泪。

一日雨后,街面特别滑,秀阿婆又拄了拐杖来喝粥。人老眼不济,一步没踩稳,栽倒在泥水里。“牛二,你婶娘跌倒了,还不快去扶她？”有人朝个满脸横肉、个子矮胖的汉子喊。那汉子正坐在路边的一个饭摊上,一口狗肉一口酒,灌得两眼发红。

“她摔死也不关我的事,”牛二嚼狗肉嚼得满嘴沫,“老不死的臭瘪婆！”翻眼瞪屋梁,不理老人,只顾自己吃喝。

“秀阿婆！”粥香妹放下手中的活儿,跑上来扶老人。秀阿婆闪着了腰,她又将老人送进医院,给其治病。牛二怕出钱,从没去看过老人,连影儿也不见。粥香妹床前床后服侍了秀阿婆半个多月,自此还每天一碗香喷喷的猪肉粥,端到老人的病床前。

“好妹子,”秀阿婆紧紧拉住粥香妹的手,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,“你叫阿婆的心里哪儿过意？”

“别这样说,”粥香妹望着老人笑笑,一连声催她趁热喝,“敬重老人,是我们后辈该做的事情！”感动得老人直流热泪。

一天巷子里忽然开来一辆小轿车,车上下来个好富态的男子。一问,却是秀阿婆那去了台湾的儿子,回大陆寻根,看望自己的母亲。

秀阿婆拉住粥香妹的手,直对儿子说粥香妹的好处。秀阿婆的儿子极受感动,硬塞给她好多钱和东西。还说要在镇里替粥香妹建一座香粥餐馆,以报答她的救母之恩。

听得这话,牛二妒嫉得两眼发红。“我说这卖粥妹哪儿有这么好的心,原来是探知我婶娘有个发了大财的儿子,放长线钓大鱼哩！”自此,牛二成天婶娘长婶娘短的媚笑着围了秀阿婆转,叫老婆煮来香喷喷的鸡肉粥,双手捧着还要拿汤匙来喂婶娘。

牛二的话传进粥香妹的耳朵里,她伤心地哭了一大场。那天天阴阴的,飘着寒寒的细雨,粥香妹给秀阿婆送去最后一碗粥,眼巴巴地望着老人喝完,然后悄悄留下秀阿婆的儿子硬塞给她的钱和东西,深情地望老人一眼,轻轻走出门去。

第二天,巷子口便没见了小粥摊,也没见了粥香妹。没了粥香妹牛二笑得更甜,粥熬得更香,左一声右一声把婶娘挂在了嘴皮子上。过了好久,人们都渐渐地把粥香妹给忘了,只有秀阿婆常拄了拐杖怔怔地呆立在巷口曾摆过粥摊的地方,回味粥香妹的香粥,回味粥香妹的甜笑,泪眼模糊,一站就是老半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