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往事干杯

作者：常常日月 文章来源：《小小说月刊》

入夜，蛐蛐弹奏小夜曲。

月亮像半块透亮烧饼，在薄如纱翼的云彩背后漫步。

老中医李老头照例在略有微光的屋子里，黑坐着。

李医生一生无子嗣，文革期间妻子死于一次批斗中。他每次看着月亮，总在想月圆的时候，会有个人影婀娜地走进房间。

往事的回忆曾经给他带来多少欢愉，为此，他端起了一杯老白干，辛辣的味道充满了屋子，他喜欢抿，一点一点品味苦涩。

这些日子这屋子忽然间落寞了，病人很少光临，原因是对面开了一家电脑看病。

说也奇怪，他的医术电脑都会，看病的速度又快，所以，人们慢慢淡忘了一个老中医的存在。直到今年流行一种皮肤病，才有几个病人偶尔想到了他。

他还是那样，用很少的药，花很少的钱看好了大伙的病。病人送来的好烟，好酒是医药费的好多倍，他拒绝不了。

他想徒弟了。

二十年前他收了个聪明伶俐的徒弟。徒弟跟随他行医，不怕山高路远，不怕早出晚归。徒弟的医术秉承了自己，还略有发挥。他高兴，因为他的医术有了传承。

记得那天他与徒弟闹别扭，原因是徒弟要出国。一个中医为什么要漂洋过海？一个中医老老实实给中国人看病，为什么还要给蓝眼睛，金头发的人看病？他想不通。

徒弟抱歉地对师傅说：“您老年龄大了，现在时兴的是中西结合，我会把您老的中医发扬光大的。”

徒弟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，一步三回首地走了。

他当时的内心仿佛突然少了什么，被掏空了的感觉。他骨子里恨外国人，有近三代传下来的话：“八国联军抢走了咱家祖传的中医典籍，日本人杀害了不肯给他们看病的老掌柜，还有个亲叔叔死在了朝鲜战场……”

如今，对面开设了电脑看病，听说是一个留洋博士带回来的，他只能叹气。

他很难想象，那个电脑看病与自己的徒弟有何关联，事实上，那就是他的徒弟专门开设的。

李医生发现自己的记忆越来越不好了，眼睛也越来越不好了，有时写错方子；耳朵有些背了，有时还给顾客拿错了药，要是有个帮手多好啊！

徒弟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，看上去精神奕奕，两只眼睛神采飞扬。

徒弟拿出一张存折，告诉师傅，这是属于他的。

李医生不接受。徒弟告诉他：“这是您老该得的，我把您老的经验、药方还有看病技巧都变成了软件……”说完，把存折塞到了老人的口袋里，说如果不接受，他就长跪不起。

徒弟带着师傅走进了电脑看病的门诊。

李医生生平第一次看到机器会说话。

李医生头一次看见不用手开药方，并且出来就是行楷体字。

李医生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影像到了那个屏幕里，就像电视。

他拿过来药方端详，看见了落款：医师李爱国。

月亮圆了。李老头仿佛年轻了十岁。今夜，他等着徒弟来陪自己。

徒弟来了。

爷俩举起杯，在月光下投下了一老一少干杯的影子。

徒弟说：“师父，我的学生给您打工，新诊所您就是您的了，那是专门给你开设的，想让咱们中医发扬光大，怕您老接受不了洋玩艺儿，所以想了这么一个计策……我还要到北京继续进行我的研究。您老同意了？真高兴！”

李老头的脸在月光下闪着红光，仿佛红于二月花的霜叶，跟往事干杯，这是他第二次开怀畅饮，他醉在了菊花花池的旁边。

李老头脑海里浮现的是第一次喝醉了的情景，那是新中国第一个国庆节，记得当时有首歌《翻身农奴把歌唱》，妻子就是跳着那支民族舞走入了他的醉眼，闯入了他的生活……